那是从未能体会过的感情。

哪怕是在名为出云国的村子里，她也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情。

那该叫什么？

回想起那个时候——

“被人类背叛的感觉怎么样？”年轻的八岐大蛇笑着问。

她缓缓地低下头，并没有回答。她不了解背叛，出云国村的村民，不过是被那个洞蒙蔽了双眼……更何况，那是旧世界留下来的子民，自己也没有资格——

八岐大蛇一路上和她说了很多话，包括劝她不要去高天原——但她还是坚持着。

“出云国旧神从未有过独居。”

她这么被教导着，也这么认为着。对于这位领路的年轻神明，她心存感谢，并——

“这个，抱山之衣，送给你。”

“——”

“这不是一般的云朵，是出云国独有，且采自每日的早晨，天空的第一缕光。我，想要谢谢你。”

“——”

“……你在天上，每天挂那么久，总有会觉得冷的时候。”

“——”

“……我没有担心你。”

“——”

那就是所有的开端。

因为临近告别，那位年轻神明还说了——

“虽然这是我的想法，但我不认为，高天原的神明，会那么容易就接受一个外来者，不如就此离开。”

她有些吃惊地看向了八岐大蛇。

“哼，我说这个很奇怪吗？我倒是不介意自己有个同类，但你也是很难联合的对象。”

“至少见了天照之后……”

“……”

那之后，八岐大蛇离开了。她便跟着天照的神使前行，在途中看到了高天原的模样，也看到了高天原各类神明。

虽然形态不一，但他们都在面具之下，窥探着她。那目光带着探究，带着好奇，还有一种，让她毛骨悚然、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感觉。

高天原的神明……为何都戴着面具？又为何这样看她？她心存疑问，决定在见到天照时询问。

随着神使的介绍，路程在不断推进，而终于快到天照神殿门口时，风云突变，无数道雷电从天而下，砸在她面前的神殿之上。

神使在惊慌中，告知她找个地方躲避，随后便匆忙离开了。

她站在神殿门口下的台阶上，虽然有被神殿废墟砸中的可能，却意外地挪不动步子。

那雷电似乎来得刚刚好，又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没错，她犹豫了。

虽然嘴上说着应该见了天照再走，但她也敏感地感受到了那些神明身上，类似于恶意的东西。

这样突如其来的意外，反而给了她时间再思考。

只不过，那思考的时间，却因雷电而消失。

一道，两道，三道……

她似乎知道那样的雷电该落在何处，就好像雷电是有生命之物。而在她看来，在出云国旧神看来，一切有生命之物，皆可心意相通。

然而，这只是她感受到的很小一部分。

在所有神明为那坍塌的神殿奔走时，仿佛被何物呼唤着，呼唤着……她驻足在那台阶之上，仰头望着雷电。

那是无比熟悉的，无比令她怀念的，也是无比陌生的感觉。只是，这样的感觉让她感到很安心，就像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看书看累了，终于能被旧神抱在怀里舒服地睡上一觉。

离开出云国村，她极力想要将所有感情全部埋没在那场吞没村子的绿意之中，也极力想要将不安隐藏。

无处安放的感情和那样温暖的感觉交叠着，让她一时间忘了出云国旧神的身份，忘了该躲避那道来势汹汹的雷电。

“没用的。”“阿云”说，“无论你把他杀死多少次，无论你怎么拒绝，都不会改变他爱着你这个事实——”

我没有理会她，起身甩了甩染了八俣远血肉的太刀。

“为什么……不接受？”

这大概是她问我的……

算了，太多次了，我也记不清了。自己亲手杀死八俣远多少次了，也不记得了。在无数次杀戮中，我对他存有的感情也全部消耗殆尽。

曾经的感激，曾经的厌恶，都随着一次次的杀戮而埋葬。

我已经厌倦了，而“阿云”还没满足。

只要我不接受她所谓的，八俣远的「爱」，我便不得不一次次将八俣远杀死，以避免之后一系列的麻烦。可与此同时，“阿云”会强行让八俣远再活过来。

“接受了，你就可以出去了……”她看着我说。

这也是她重复了很多次的话，我也确信她会这么做。

只是——

接受之后怎么样，没有谁能保证。

我在找出去的办法。然而，无论我如何尝试离开庭院，“阿云”总有办法让八俣远将我带回来。

这里不是幻境，但胜似幻境。

时间静止，停在落日余晖之时。

试过偷袭，但“阿云”像是洞察了我的所有心思，让我毫无还手之力。

她并不怕我，甚至给了我所有的自由。

“接受他吧，那样……我也能解脱……”“阿云”从缘侧上站了起来。

“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弄的吗？被牵连进来的我，凭什么要顺你的心意做？”

“你……没想过……我为何还没完全崩溃吗？明明那个时候……”

……

若是她完全崩溃，这个鬼地方也能轻而易举地出去。

但就像她说的一样，为什么完全崩溃？

我不禁想到了最开始“阿云”崩溃时，自己身体与她的共鸣——

难道说，因为我存在，所以她还能——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与你，本质也只是同源之物。”

“同源……之物……你能理解这个……那也应该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接受一份爱而已……真的这么困难吗？”

我皱了皱眉：“为什么这么执着让我接受？”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很多次，每次“阿云”只会看着我，不说话。

“阿云”沉默着，也只是看着我。

“虽然是同源之物，但我们注定无法理解。我不知道你的过去，但因现状不得不要了解。我虽然愿意为此付出时间，却不代表我愿意和八俣远一样，在这里陪你玩。”

“只要你……接受……”“阿云”走向我，“只要你接受了……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我……没有骗你……”

“……”

“为什么不接受……他明明……那样爱你……”

“他爱的是夕夏，满眼也只有作为人类的夕夏。”

“不是的……他爱的就是你/「她」，从头到尾，都是「她」，他怎么会爱上别人……”“阿云”双手抓着自己的眼皮，不停地重复着，“不是的……不是的……我……我也不想……我也不想……”

她又开始间接性地崩溃哭泣。

那无法被拒绝的感情也顿时充斥了我的内心。

明明不是我想要的——

这是多少次了——

被迫接受，不得不接受——

我强忍着内心的躁动，面无表情地盯着因崩溃而趴在地上的“阿云”。

——因为是阿云的模样，是阿云的身体，所以我也保留了底线。

但也快到极限了。

某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那种渴望，也越来越强烈。

“又崩溃了吗？”

八俣远的声音出现，与“阿云”痛苦的呜咽声相比，显得过于平静。八壹中文網

“但那也和我们没关系不是吗？”八俣远说着，便握住了我的手，“只要这样持续下去，就有那么一天。”

“哪一天？”我看着八俣远问。

他没有回答我，反而要伸手——

我的妖力快他一步，贯穿了他的身体。

八俣远再次死了。

虽然对他的感情已经消失殆尽，但心里某种强烈的渴望，强烈的躁动也因这简单的杀戮而平复了些。

她被救下了，而同时，她也想好了，就算不见天照，也还是离开高天原吧。

“……汝是？”

救下她的神明开口问。

她本该松一口气，但听到了救下她的神明声音，一种无法抗拒，无法拒绝的惊悚攀爬到了她的心间。

随之而来的，还有更为陌生的感觉。

甚至来不及反应，她的身体便率先做出了选择——

离开他。

离开他。

离开他。

本能的、天生的、甚至带有一点憎恨的味道——

无法思考，全身都被恐惧占据着。

她熟悉这样的恐惧，就在出云国村，发现最终真相一样，她恐惧不已，那时虽无处可逃，可现在她可以。

她往后退了一步，慌不择路，连那个神明的面容都没看清。

无法言说的陌生感向她袭来，交织着朦胧的战栗、神秘的预感、暗暗的焦虑和莫名其妙的憎恨。

整个高天原都在因天照神殿被毁而担忧不已，她能去的，知道去的地方，也只有那条大蛇身边。

“还真是不巧，你一来，天照的神殿就毁了。”八岐大蛇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和她说话，也没拒绝她的到来。

她没能听见八岐大蛇说的话，在逃离那个神明的时候，她似乎触碰到了更加遥远，更加本源的东西。

正是那更为遥远，更为本源的东西，让她感知到了——

久违的安心，以及，完全陌生的感觉。

她隐约能知道有什么不对，却怎么抓也不住。

那样的感觉，因为内心的悸动而格外清晰。

而早在一开始就决定离开高天原的想法，在那时候真正改变了。

她不能离开高天原。

至少……在弄懂那个之前……

不能。

八岐大蛇挂在天上，她赠与的抱山之衣像他身边云朵一样环绕在巨大的身躯边，他看着那个「异类」，观察着她的变化，似乎能从她单纯的表情变化上，观察到一点东西。

是什么呢？

他想问，但觉得没必要，毕竟她不一定会说。而且……

“你来找我，是决定离开高天原吗？”他开口问，带有嘲笑。

“不……我是来……稍微……”没法继续说下去，她却直接回答了，“我会继续留在这里。”

八岐大蛇眯了眯眸子。

这个「异类」，一开始的惊慌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好像那样的惊慌，从来不曾出现。

是什么呢？

蛇对此有太多好奇了。

但他不会问。

因为知道她会留下来，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