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真相与谎言(下)(1 / 2)

林间郁积的浓雾追着晨风渐渐散开,不知不觉中,初升的太阳已从远方山巅探出了头。

尽远攥着黑铁枪,低伏在湿漉漉的草丛间,像个孤独而又专注的猎手,时刻紧盯着林外空地上早已分辨不出痕迹的暗门机关。

金黄光芒穿透细密的树叶层,直直打在那双几乎快要凝固了的墨绿眼瞳里。亘古不变的灼烫热度终使他僵硬的姿势稍稍融解。他眨了眨眼,拉起兜帽,悄然往后退了一步。

自两名刺客钻入密道后已近一个小时,既未传回半点消息,也没见预想中的追兵出现,真不知究竟是趁机潜逃了,还是出了差错被困在其中。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但尽远并不愿去假设。因为他仍对那封信的真实度深表怀疑――它来的实在太过巧合,简直像是明知他们会在克洛诺石堡碰壁,特意送上门的。

他无需去猜测那个人如何知道自己正在调查神秘药剂所。从小到大,身边发生的每件事几乎都能传进那个人的耳朵里,更何况如今他背后还跟着一位并不听话的“女仆”……

是乐琉告诉她的吧?

但她若能联系乐琉,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非得故弄玄虚地调动傀儡信鸽,大庭广众之下送过来?

这也罢了,可末了她竟还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此刻正在药剂所内”……

没道理啊!

她神力那么强大,又从来不肯服软的,就算是在那个弗莱尔长老,甚至强如玉王殿下这般数一数二的至尊面前也不落下风,怎可能被人囚禁!

总不会是对方失了智,主动请她到秘密基地内“参观”的吧!?

她果然是在骗我!

她为何要骗我……难道不加上这句话,我就不信她了吗!?

肩头被人轻轻一拍,水气氤然的新茶递到了面前,耳边是云师兄从来不变的嬉笑声:“来,喝口热的暖暖身子。”

……谁泡的茶?尽远接过杯子回头一瞧:皇子正背对着他盘坐在地,双手似在摆弄着什么,转眼又变戏法般从空气中取出一杯茶来――显然是用幻术掩盖了火堆的存在。

往常这份工作必是专属于他的,但今天实在心里烦乱,压根没想到要准备……

“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替你看着。”云不亦撩起蓝袍往他身边一倒,歪着头翘着脚,眼睛眯成了缝,悠哉得简直快要睡着,哪有半点放哨的样子。

尽远知道他是怕自己继续胡思乱想,端着茶杯小步退坐到舜面前,搁下铁枪,目光却还在那片空地上来回打转。

皇子见他过来,头也不抬,只往杯中吹了几口凉气:“别看了,他们既不出来,想必就是一伙的。”。

他这就坐实了信中所言便是真相,尽远忍不住要反驳:“也说不准是遇上了强敌。”

舜并不争辩,慢悠悠喝完这杯茶,长舒了口气:“究竟如何,进去看了便知。”他抬头瞟了侍卫长一眼:“昨晚临行前,云不亦让人给京城发了消息,料想今日之内援兵必会赶到,再安心等等吧……”

他又抬手往前一捞,摸出个合金圆壶往杯里倒水:“那新教派长老说是出海去了,我瞧多半是为掩人耳目,也有可能正在这药剂所里。前日京城之乱,那些血色怪物虽是玉王府内豢养,料想与此人脱不开关系。为防万一,我还是想请宁叔过来一趟……也不知他是否回了圣塔。”

他说来说去,半个字都没提及那位女士的存在,似刻意忽略。

尽远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听着安排,默不作声。

皇子见他闷着头板着脸,水都不喝一口,自然知道他在烦恼些什么,无奈地抿了抿嘴,硬是笑道:“怎么,嫌弃我的手艺啊?那你自己泡吧。”

他拍了拍同伴胳膊,紫光一晃即逝,通红的炭火堆赫然就在面前,热气烘到身上,转瞬驱散了潮湿寒意。

自从玉王府之变后,殿下对幻术的操控当真日益精进,或许,这便是所谓的“不破不立”……于万钧雷霆之中遮挡住他的瘦削身影似又在眼前划过,终于把尽远的心思从信上揪了回来。

无论真相如何,我都绝不能再让殿下擅自冒险!他暗下决心,接过茶壶打算重新添水,就听一声低喝:“有人来了。”

云不亦一个打挺站起身,却不是看向暗门所在,反而直望着阴沉沉的树林深处。

皇子反应极快,挥出紫光将三人身影尽数淹没,还顺手推了把土,盖住烟气冉冉的火堆。

尽远抄起铁枪严阵以待,蓝袍公子突然又勾上了嘴角,好似误传警报,连连摆手,急急往前迎去。

莫非是援兵到了?侍卫长可不敢大意,仔细扫视过雾气飘渺的林地,又听师兄笑道:“乐琉小姐,这林子里雾气可重,小心湿了衣裳,快快下来喝杯热茶吧。”

乐琉?她怎么来了……尽远眯起了眼,树冠下浅浅的金光中很快现出穿着黑白女仆装的窈窕身影。

少女炼金师脚不沾地悬浮于空,双臂齐肘而断,成了两个白光闪烁的能量喷口,显然是借助其无形推力以维持飞翔。她分明瞧见了云不亦,却没搭理,抬眼一扫,竟似发现了藏于幻术中的皇子二人,双臂朝后一划,风筝般斜斜落了下来。

紫光急闪,舜生怕她发出的能量波动引来注意,赶紧将她也包裹进了幻术区域。

女仆小姐降落在尽远身旁,双肘翻转回旋,重又“长”出了戴着白丝套的机械手,往那位名义上的少主人跟前一摊:“信。”

原来她也收到消息了……尽远若有所悟,从怀里掏出信递过去:“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乐琉不理他,将那张羊皮纸正正反反研究了个遍,相当自然地把信塞进了内侧衣袋。

“无可奉告。”半天只等来四个字,她又从腰间掏出个巴掌宽的长方铁盒,往地上一插,旁若无人地半蹲着捣鼓起来。

尽远只当她是余怒未消,想着过会儿再细说。舜可等不及,张口就问:“乐琉小姐,洛维娜女士究竟在不在那药剂所里?”

女孩依旧不答,皇子不死心地还要再问,云不亦挡过来圆场:“殿下,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若那位女士不在,乐琉小姐又何必千里迢迢急着赶过来呢?”

这话却也有些道理。乐琉以往总对他们爱答不理,若说是特意过来襄助的,未免有点不合情理了。

尽远心里咯噔一沉,眼见女孩还是不声不响,终于忍不住催问:“她……她当真在里面?”

乐琉手下动作一顿,又继续摆弄起铁盒,嘴里漏出冰一样冷的嘲讽:“夫人的行踪,我们做下人的怎么会知道?最应该清楚的,难道不是身为人子的您吗?”

尽远简直无言以对,稍一愣神,女孩已将那不知名的炼金机械安装完毕。

她缩回左手转换成能量接口,往铺开作半圆形的仪器上一插,再拨动开关。一阵白光闪烁,声声蜜蜂飞舞般的嗡鸣响起,却震得脚下土地都不住发颤。

三人对炼金学一无所知,不敢打扰,女孩突然回过头,斩钉截铁地吐出几个字:“有人出来了。”

话音未落,远处的暗门隆隆打开,一团黑雾卷着风冒了出来!那黑雾本是朝着林中飞的,未到半路突然急停,掉转头加速往外蹿。

“追!”皇子哪能认不出黑雾中的是谁,二话不说,拔出赤刀当先冲了过去。

尽远攥着枪跟在他身后,正想施展光盾拦住对方,却瞧黑雾左右晃了几晃,连响过数声刀剑碰撞的清鸣后,又发出“哎呀”一声,终于不甘不愿地停了下来。

前方树荫下显出蓝袍公子临风而立的身影,大袖被强劲的神力波动鼓得倒飞而起,手里那把苇叶般细长的软剑尚在风中颤个不停。

“想跑!?”舜冷笑着一抬手,紫光绕成圆罩,将周边林地里外围了三层,又转瞬消散,看似毫无变化,任谁也瞧不出几步之外便是无穷无尽的幻影迷城。

尽远清楚记得对方还有秘法能破解幻术,枪柄往地上一顿,又在幻境内布了道光壁。三人前后这一包抄,那团黑雾便似笼中鸟瓮中鳖,插翅也难逃了。

“x的……”风中飘来一句含含糊糊的骂声,“维鲁特,那家伙扔了什么鬼东西过来,熏得小爷鼻子都麻了!”

云不亦听罢点指大笑:“好个不识货的小子!那是我耗费名贵药材精心炮制的浓缩酒丸,化入水中便是难得的佳酿啊!可惜了,可惜了……”

他摇着头嗟叹连连,皇子可无心打趣,沉着脸喝道:“你们在底下都瞧见了什么?快说!”

她不会在那药剂所内的……尽远止不住心底发慌,下意识往后方一瞥。却见到女孩仍半蹲在地,左手操控那古怪仪器,右手转换成了能量炮,白光隐隐的炮口直冲着已被幻术掩去的机关暗门。

糟糕,方才一时情急,竟忘了护着她些……他暗道惭愧,有心要唤女孩过来,便听一声粗哑疲惫的嗓音响起:“殿下如此咄咄相逼,岂是求人问询的态度。”

是克洛诺……声音这般古怪,受了伤么?尽远扭回头再看时,黑雾已散尽,两个刺客并肩而立,瞧着衣服还算整洁,也无血迹,不像是与人争斗过的样子。

“你二人久去不回,谁知道在下面搞什么把戏……总不会是吓破了胆,一直躲在暗门内,压根就没敢进那药剂所吧!?”

皇子冷言一激,蓝发刺客立马上钩了:“你说谁吓破胆了呢!里面连个看门的都没有,小爷来去跟玩儿一样,就凭野鬼那小子也敢拦我!?”

他这一句话可就漏了底。

舜眯起眼不再多问,紧握赤刀,手背都鼓起了青筋;乐琉也转过了头,冷森森的炮口对准那垂首不语的银发少年;云不亦却还悠然靠在树旁,只是不知何时又摸出把扁平软剑,双剑交握,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圆。

尽远更是听得心头直跳:这药剂所当真是新教派的秘密基地!?不对吧……若真是如此,他们进了暗门,就算没招呼援手前来反击,也该严守通道以防外敌才是!又为何要仓促离开!?

蓝发刺客似也发觉说错了话,砸吧砸吧嘴,拿眼直瞄同伴,一副心虚的样子。

克洛诺却未替他遮掩,木偶般默立片刻后,终于再次开口:“我要有关‘神力药剂’和那些……怪物的情报。你们还知道什么,全都告诉我。”

他算是默认了吗?这些情报在药剂所中应该唾手可得吧,怎么他反倒来问外人?实在古怪……皇子与尽远交换过眼神,不约而同望向了乐琉。前日在时之歌书屋内,正是炼金少女一语道破神力药剂的来历,也不知她后来是否找到了相关记录。

他们这一转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带着聚到了乐琉身上。女仆小姐还是垂首不语,炮口回缩翻出手臂,从腰间取出封打着火漆的密信甩了过来。

尽远点指飞出道白芒将其定在空中,瞧瞧两个刺客,纠结着是否要拆开一看。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家族中的隐秘情报,身为“少主人”,于情于理都该过目一遍。可他实在厌恶这些暗地里的勾当,避之都唯恐不及……更何况若不是对方有此一问,乐琉压根没打算拿出密报,怕也是不愿他知道的。

思来想去,他还是没插手,直接把信隔空送到了银发少年面前。

不知是否担心被做了手脚,克洛诺盯着那封信许久才伸手接过,抿着嘴将它缓缓打开――尽远觉得他似乎很紧张,拿信的手都有些发抖。

“这是我整理出的情报汇总,有关炼金怪物的记录都已涵盖。”女孩一边埋头继续操纵仪器,还不忘一边解说,“包括历次可考的时间、地点、数量,以及造成的伤亡和破坏程度。此外还有几份精密解剖图和药物鉴定概述……你是看不懂的。”

林地里静默下来,众人都等着银发少年的回答。但他虽眉头一点点结起,呼吸也愈渐紊乱,却始终一言不发。

答案迟迟不来,搅得尽远心中越发忐忑,更是攥紧枪柄,才觉手心湿哒哒的全是汗。

眼瞅着日头已快爬上树梢,舜实在没了耐性,急着逼问:“情报也给你了,别的且不论,我只问你一句:洛维娜女士是否在药剂所中!”

克洛诺总算有了反应,瞥了他们一眼,缓而又缓地点了点头。

“不可能!”尽远反射般大喝,“你见到她了?”

“亲眼所见。”

说谎!他硬是不肯接受,还要反驳:“这药剂所是你新教派的秘密基地,她与你们又无瓜葛,怎会身在其中的!你既说见到了她,她……”

她此刻究竟怎样了……这句话跑到嘴边竟是出不去!

肩头一热,皇子抬手压住他肩膀,盯着对面二人沉声追问:“她状况如何?是否安好?”

“她……像是生了病,看上去挺虚弱。”克洛诺斜了同伴一眼,蓝发刺客赶紧转过脸去,不与他对视。

“她生病了?”尽远全不知情,愕然看向乐琉,却发现女孩竟也眉头微皱,似同他一样是刚刚知晓。

她神力那么强大,怎会轻易生病的?上次见她不是还好好的吗!?尚且有心情在那新教派举办的酒宴上唱歌……